方言的文学家园 母语的诗意河流

【资料图】

——读林白长篇小说《北流》

文/冀宏伟

以陌生的方言写作为美学风格，以灵动的方言语境为小说试验，书写故乡与世间的寂静喧嚣，是当下文学呈现出的一个典型的艺术特色。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如贾平凹的《秦腔》、王跃文的《家山》、金宇澄的《繁花》。林白的长篇小说《北流》（长江文艺出版社2022年7月），以粤语系的北流方言为写作辩识，以“破圈”“跨界”“互文”为语义探索，将方言写作带入了一个崭新的地理空间维度。关于方言的运用，林白在《北流》注卷：泽鲜里写到：“方言过多，写读都是障碍，若方言太少，方言力自是减弱。又当然，阅读有些障碍未必是坏事，读得那么流利有什么好，不免滑腻。有些方言很古，放入句中，整个句子都会变得特别，不注释也大概猜得出。如此即可。”

粤语系的北流方言写作，是《北流》最显著的文本标配。置身南方粤语系的北流方言丛林，有一种人在异域的困惑不解与猎奇陌生的阅读体验。在方言与白话，母语与普通话之间，好像影视剧里语言对白，自由切换、进退自如、雅俗贯通、游刃有余、交织并行。方言的词条、记忆的碎片、边地的风情，在《北流》的串字成行之间出走又归来，放下又拾起，而这些盖缘于“方言编织生活经验的陌生化”。正如评论家王春林教授写到：“林白在《北流》中对方言的运用要更为大胆、更具突破性。在《北流》之前，除了韩邦庆那部完全使用吴语的《海上花列传》之外，我还真的没有见到过其他任何一部汉语小说能够如此大规模，如此放肆，如此具有侵略性和颠覆性地征用地方方言。林白只有大量而广泛地征用隶属于南方粤语系的北流方言，方才有可能更加全面有效地抵达南方日常生活的纵深处。事实上，也正因为林白在小说写作过程中大胆地征用北流方言，才使得长篇小说《北流》彻底变成为一个北流方言和普通话以有机的方式彼此交织缠绕的文学文本。”（方言化写作的大胆突破——对林白长篇小说《北流》的一种解析）

方言土语的大面积征用，既是方言文化的传承，也是乡土故地的皈依。方言生长于故地的土壤，具有鲜明纯粹的文化符号特征。故地、方言、文化三者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北流》将这种与生俱来三位一体的表现元素，镶嵌渗透到小说肌理之中，抵达地域文学的纵深处，从而获得了特别的文学质地，凸显出以“地方志、人物史”为标签的小说艺术色彩。

林白说：“其实《北流》没那么多的方言障碍，选取的都是接近白话的方言。方言在这本书里，最多占10%，对阅读根本不构成障碍。文中方言很生动，像一个个路标，起到了提示作用。”

写作犹如回家之旅，方言土语就是回家的路标。方言土语指向哪里，家就在那里。不论是“作家返乡”“六感知青群”，还是东方明珠香港之行，个体的成长足迹、隐秘的心路历程、放大的精神空间，氤氲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怀旧情结与时代气息，耐心细腻地复原着一个人一群人一代人的几十年，有如针扎线缝地编织出一幅琐屑斑斓，亦走亦歌的北流世情图景。以李跃豆为代表的北流人，集结起无数游走于不同时代坐标的北流人。记忆的闸门随着往返的脚步徐徐打开，先锋的新欢与旧爱、个人的战争与独白、女性的体验与重塑、独立的碎片与绵延的人世，方言的河流汩汩流淌，词条的构建翩然而至。消弭与新生、隐匿与逃逸、回放与回望、时间与空间，河水如梦、雨滴敲窗、斗转星移。李跃豆插队的知青屋、罗世饶的书信、梁远照的妇产科、冯其舟的红烧肉、赖胜雄的千行长诗、亦甘的语膜录制……既是对岁月的颔首和祭奠，又像哀婉寂静的穿越，弥散着以小博大的词条。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当时代的轨辙和个体的伤痛渐行渐远，不论是过尽千帆的李跃豆，还是年逾古稀的梁远照，女性的心路历程，精神图谱，都交给起伏沉浮的命运来勾勒。故乡与异乡的时空变化，将人生轨迹琐屑或锋利，斑斓或隐秘的物事人事情事，紧密相依，潮水一般汹涌而至，然后再度返璞如初。

寂静降临时/你必定是一切。序篇长诗《植物志》，在奠定了《北流》的诗性气质的同时，也再现了林白作为诗人的诗性难移。无尽的植物从时间中涌来/无穷无尽，无量无边的植物在时间中喃喃有声/若转世为植物/我会成为哪一樖。木棉花、剑麻、凤凰木、芭蕉木、甘蔗、番石榴、龙眼、鸡蛋花树、芒果树、橘子树……浸透纸墨的南国气息，葳蕤生香的自然之诗，生生不息的植物家族，《植物志》是植物的盛宴与诗意的狂欢。人与自然互为镶嵌、彼此映照、亦人亦物、如痴如狂、如梦如幻，如序曲一般咏叹着李跃豆的诗意漫游与精神实验。

《北流》在“注卷”“疏卷”“时笺”“异辞”“尾章”“别册”“李跃豆词典”和“突厥语词典”等条目之间自由变换，在虚构与非虚构之间任意穿梭。尤其是李跃豆、我、她，你，迷宫般的人称代词，带给读者的是人物指向的不确定，以及叙述的多元化。这样一种灵活多变的人称阐释的是多重的写作意蕴，暗合了众多人物叙述的空间线索，从走出北流到回归北流，正如林白写到：“第一人称，心理之流动与沉滞，大可写成一部有意思的书……他人的人生，一种自己难以把握的经历，纷乱的素材，复杂的历史，人性在历史中的幽微如大海的暗流。每当疑惑袭来，总不免回身探寻，看看这粒种子是如何落下来的。”

前路漫漫亦灿灿，往事堪堪亦澜澜。用回忆作为写作的凭证，在过去式打捞陈年往事，是一件颇费心思，十分困难的事情。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不留一丝痕迹。而有些却藏的很深，不到伤筋动骨，动心动肺的时候，轻易找不到，想不起。人们常说刻骨铭心的回忆并不多，那些留在记忆里的刀刻斧凿的印迹，随着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大多遗忘了，即使铭刻在心的往事也都变味失真，早已失去了真实面目。往事成心事，流年似他年，故乡如异乡。林白以北流方言作为小说实验支撑，通过方言所蕴涵的历史记忆和人文精神，把作家自我彻底打开，我既是叙述者 ，也是被叙述者，既是主角，也是配角，书写展现了北流丰富驳杂的家族、亲情、友情。绵密琐碎的变迁史，人物史，以及纠缠交织的点点滴滴，流年碎影。由《李跃豆辞典》与注、疏、笺、异辞等文本结构繁衍呈现出的方言土语、时代变迁、人事纷纭、精神风貌，犹如万花筒一样色彩斑斓，风起云涌。在互为镶嵌，枝缠叶绕的家族与时代丛林里，描绘了一幅南粤世情画卷。以跨界的思想艺术追求，通过左右逢源、上下勾连、事无巨细、包罗万象、色彩斑斓、密不透风、疏可跑马、人事纷纭、年代印记、社会情绪与历史走向，展现了圭宁城众生百态，顺应时代发展的众生群像。

从《一个人的战争》到《说吧房间》，从《北去来辞》到《北流》，林白终于走出了女性私人化写作的窠臼与桎梏，挣脱了“女性作家”的标签，一种充满方言土语的南方民间的异质感突袭而来，纷繁复杂的家族叙事野心与时代变迁的写作雄心尤为凸显。给人物画像，为故乡立传。故乡北流是承载李跃豆昨天记忆的容器，也是打通历史与现实，故乡与异乡的写作凭证。《北流》既是林白隔着岁月的前尘旧梦，用方言母语写给故乡北流的一封家书。也是一名游子告别回望故乡，关于家族的驳杂追忆。遥远的记忆翻涌如潮，时代的列车猛烈摇晃。李跃豆、梁远照、梁远章、梁远素、罗世饶、吕觉悟、王泽红、赖最锋、米豆、吕觉秀、冯其舟、罗明艳……一个个有血有肉、有声有色、形象鲜活、个性鲜明的人物走马灯似的变幻，过山车般的亮相，旧人连着旧事，亲情系着亲人，故地藏着故事。半街浓荫、边地城乡、人情事理、家长里短、人间烟火与年代留痕回溯共情，枝缠叶绕与抽枝散叶相向而行。通过错综复杂、枝繁叶茂、人影幢幢的家族叙写，家族、家庭、家乡构成了《北流》浓墨重彩，色彩斑斓的底色。林白缘何如此倾尽心力、笔力、功力，湮没在世俗故事的河流里，叙写年深日久的家族记忆 ？“当代长篇小说母题中，家族叙事无疑是最具复合性、持久性的命题之一，产生过无数重要作品。家族是结构社会的自然单元，常见证历史与文化的更迭，婚姻关系、两性关系、血缘关系、亲情关系、代际关系、伦理关系、阶层关系等皆可共存于家族内部，正如摩尔根所说，家族“分任了人类经验中的一切的兴衰变迁”，因此书写家族史往往成为小说家表达对世界与人类观感与想象的深切寄托。”（《文艺报》2023年3月1日6版胡平）不知道以上这段阐述是否暗合林白关于家族写作的要义，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家族是林白依附在《北流》里的一个母题，与北流的方言母语一脉相承，家族与母语在同一种情感慰籍里，共享同样的精神家谱。

“返回能回到哪里去，逃离又能离得多远？”故乡是用来返回的，也是用来告别的。”北流是林白的故乡，也是文学家园的“血地”，更是时代变迁的镜像。《北流》以自觉强烈的艺术创新诉求，构筑了林白的“文学故乡”。于一虚一实一明一暗的写作里，描绘了两条北流河，一条是承载个人记忆属于地理位置的北流河，另一条是流淌着粤语系北流方言虚拟化的北流河。一条是生生不息，永不消逝的北流河，一条是即将被时代进程淘汰的北流方言。两条北流河一衣带水，融会贯通，回溯共情，穿越历史与现实，犹如逝水流年一般，不舍昼夜，奔流不息，流淌在时代的风起云涌，为地域性写作注入了新鲜气息和丰富的创新经验。

有评论说《北流》是林白版的《呼兰河传》。的确，《北流》是林白倾尽八年心力的集大成者，是一条关于故乡与时代，家族与回忆， 出走与归来的文学河流。美国现代黑人诗人兰斯敦.休斯曾经说：“我了解河流，我了解河流和世界一样古老，比人类血管中的血流还要古老，我的灵魂与河流一样深沉。”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北流河，无疑是林白的母亲河、生命河、方言之河、血脉之河。北流河是林白的根之所系、情之所念、魂之所牵；也是林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写作资源，会说方言的北流河，流淌着苍青覆苔的“故物”“故人”“故事”，没有生死，只有过客。 携时光暗痕，刻岁月沧桑，抒人世伤怀，亦回响着前尘旧梦，也延续着诗和远方。

冀宏伟，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收获》《山西日报》《南京日报》《河北日报》《长江诗歌》《创作与研究》《草原》等报刊。曾荣获“山西新锐诗人”奖、第六届上海国际诗歌节优秀奖、《中国梦 大同情》征文一等奖，“赵树理杯”全国乡土文学征文、“诗兴开封”国际诗歌大赛、“周庄杯”记住乡愁.爱我中华全球华语诗歌大赛、世界酒文化博览会“诗酒杏花村”诗歌大赛优秀奖等奖项一百多项。

标签：